第二章进县城孙老爷归家宣家规抗土匪田寿昌取信财主家
天长县城的东门面临浔河,一座两人宽的石桥沟通小城里外,桥头栏杆石柱上自上而下刻着阴文“利涉桥”三字。城门旁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有破旧的有刚贴不久的,像报丧的七祭纸单,素纸黑字醒目着。城门由六个全副武装的日伪军把持着:两个日本兵,四个伪军。守门人员的日伪数量悬殊,让人怀疑占领的荒唐和不可思议。在通往东门的羊肠小道上,有三三两两的人们或挽着篮子或挑着担子或牵着牲口,慢慢地朝城里走着,像是一群准备过老爷大堂的犯人似的小心。
虽然时交烟花三月,可赶集进城的人脸上不见春光。严冬留给他们太多寒冷的记忆。柳絮低垂,新燕不归。
天长南乡财主孙万昌今天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骑匹大黑骡子,和同样骑着大黑骡子的李管家,一前一后过来了。孙万昌年近花甲,敦厚和颜,两眼总眯缝着笑意。那李管家精瘦但有精神,此时却显得很小心,不时的从小眼睛里透出狡黠的余光。
他们此行到城里来是采购家用百货的。孙老爷叹息说:“这人啊,一天不死要饭吃,两天不死要衣穿。这吃饭没有洋火不行,没有盐巴也不行。”现在,这两样东西全被日本人管制了,且还要现洋,所以,他们骑在骡子背上,背袋里的银子在骡子有节奏的带动下,一窜一窜地撞动。距东城门数丈远开外,他们喝了一声胯下的大黑骡子。孙老爷的骡子很快停住,李管家的骡子稍慢了几步,头就蹭在前面那头较高大壮实的骡子的臀部。
李管家先下了骡子。他上前一步,把孙老爷从骡背上扶将下来。他们整整衣领,牵着骡子,尾在入城受盘查双手高举着的良民后面,亦步亦趋地朝城门靠近着。
倏地,孙老爷抬头看见一个把门的伪军在盘查一位臂挽小篮头扎蓝巾的女人时,手竟伸进了那女人的胸前。孙老爷惊得气都喘不过来。
忽听那女人“啊唷”一声,篮里的鸡蛋也抖落出来,跌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两个日本兵和其他的伪军见了,哈哈大笑。那女人怒而不言,满脸气愤,一扭头匆匆进了城里。
“啊!孙老爷进城啦!”一声惊人的恭维声传来,孙老爷忙定了定神,拿眼看去,却是本乡的“二歪子”,于是连忙挤出笑容还话:“哈哈,二太爷嘛,发财发财啦!”
被叫作二太爷的和他的哥哥“大歪子”,是天长南乡里有名的“痞子”。父母老实无教,痨病多年,任其像野草似的恣意疯长,结果成为不务正业好逸恶劳的闲汉。两个儿子越长越成为乡里祸害,今天用弹弓子打死东邻鸡,明天用竹箭头射死西邻一只鸭,忽一日,就有老奶奶牵着小孙子找到门上,要老实父母赔偿被打破脑袋的孙子流了碗把的鲜血。山头上火,人头上血。不得了啊!我这小孙子日后脑子怎么够用呢!老奶奶哭诉着,眼泪也洒在他家的门上。这让他们的父母常常拎着拜垫子向人家赔小心。他们的父母受人指责,看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越看越气,越发病重先后弃世,留下两只闲狗也似的儿子。谁知这两个儿子竟在乱世里捡到一个把城门的差事。“大歪子”值守北城门,“二歪子”看守东城门。他们兄弟俩长得尖嘴猴腮,似瘦狼鬼子,歪戴着黑制帽,经常利用盘查进出城人的机会,敲点银子换小酒喝,经常哼着二黄打着酒呃逛妓院进戏院上赌场。这两天因为受到入城袭击日军事件的干扰,盘查很严,进城的人明显减少,能捞到油水的人更少,兄弟俩就闹了银荒。这刻儿,他突然见到本乡财主孙老爷,就像撞上了财神。他酸着脸说:“发哈子财哟,发棺材哟!我都几天没得烟抽哩。这事还指望孙老爷呢!”说罢,就像没有大烟提神的样子打起了哈欠。
孙老爷听了,像早就算定了他要这么说似的,连连慷慨回敬说:“有,有哇!”几乎同时,从怀里取出两枚硬货,悄悄塞与“二歪子”。一位日本兵瞥见,连忙追问:“他的什么的干活?”
“二歪子”翘起大拇指,对着日军哈着腰笑眯眯地认真回敬道:“皇军,他们的大大的良民!”
孙老爷终于放宽了心,手执缰绳,抱拳向“二歪子”和两个鬼子表示了礼数,和李管家牵着骡子缓步走向城里。
城里店门虽开着,但市面很冷清。不时可见墙上刷白的标语:大东亚共荣!友善修睦!建立王道乐土!标语下不时地走过荷枪实弹上了刺刀的一队队日伪军,气昂昂的样子。那些进城的农民小贩,手挽的,肩扛的,背搭的,驴驮的,都沿边慢行。间有乞讨的,叫街的,稀稀拉拉地在店铺门前晃动讨求。
突然,随着“乓”的一声骇人的铜锣响,从十字街那边传来唱戏的喧闹音。这声音在孙老爷听来,有半夜吃冷粥的感觉。这时,孙老爷隐隐约约听得:
锣鼓一响大戏开,今儿个大戏真精彩。
中日共荣结硕果,老少爷奶乐开怀。
老的们请快快来,小的们请快快来,
爷儿们请快快来,奶的们请快快来!
这里刚搭的好戏台,好戏专为大伙排。
咱们都是好良民,这样的好戏不看真不该,
真——不——该!
小的们今天齐登场,先让大家来猜一猜。
我是谁?这是谁?他是谁?
接着便听到台下的嘈杂声和偶尔一响的锣鼓声。
孙老爷早就听说,日本人进城不久,城里就有几个有钱有势的凑合起来一合计,闹闹腾腾的成立了一个治安维持委员会。西门普济桥旁的“小洞天”主人宣惟善当了委员长,北门董家别墅里的主人董燕芳当了商会会长,还兼了民政委员,南门永安桥西的戴家花园主人戴秋芳当了教育委员,东门舒家花园主人舒子宽当了兴业委员。这个维持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进驻天长的日军建慰安所。宣惟善传出话来说,建慰安所是办功德,这叫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如不建这个所,日军就会在天长城里胡搞乱来,伤了天长人的风化,吃亏的也是咱们天长的女人,打的是天长男人的脸子。宣惟善特别强调说,古话说的好:人在屋檐下,难得不低头。鸡蛋跟石头碰,是傻瓜二五才干的蠢事。
孙老爷和李管家出了店,又进了铺,怀里的硬通货在少,骡背上的日用百货在慢慢增加。他们又拐进了北门一个专卖女人穿着的拷绸布店的巷子,猛地冒出两个红装粉脂的女人,口红浓似鸡血,指甲长如鹰爪。她们上前边咿咿呀呀地说着暧昧挑逗的话,边往巷里拽。
李管家和孙老爷头一抬,“慰安所”三字招牌扎进眼里。李管家和孙老爷听人说,这是治安维持会的宣惟善、董燕芳和舒子宽为向日军献媚开的妓院,专门服务日本人。这些从扬州等地弄来的女人除了服务日军,还勾引有钱的本地人进去挣外块。李管家奋力挣开,眼见孙老爷被拉得满脸发红失去自主,且作喘气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时,一个日本兵和一个伪军正从楼上轻松步下,来到跟前。李管家连忙弯腰摘帽低头叫声:“太君!”孙老爷一时惶遽,不及施礼,被那太君骂一句“八格呀路!”且扇了耳光,打得孙老爷差点跌倒。李管家连忙给太君赔礼,然后双双耷拉着脑袋恭立一旁,等太君一行人径自走开,他们才小心地迈出步子。
孙老爷像是被剥过衣服似的脸胀得通红,牙缝里轻轻地挤出含糊的声音,李管家连忙一声长长的“老爷!”暗示息怒。忍耐忍耐,家私还在。这是孙老爷常说的一句话。孙老爷看看管家,一脸无奈。再往前就是日军司令部,会招惹麻烦,他们只得回走,又听得那边巷子里传来了掷骰子的叫闹声。他们朝那边瞅瞅,抽身拉骡子出了巷道。
十字街的戏台已围了不少城里乡下的人,他们像鸭子似的伸着头张着空洞的嘴巴在看热闹。只见紫红的幕布上,七块菱形红纸上流畅老到的《中日共荣就是好》醒目挂定。戏台上由宣惟善扮演的聪明人身穿寻常百姓穿的对襟长褂,脚穿寻常百姓常穿的土布圆口平底鞋子,理着个盖子头发型,尖着细嗓子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是中日共荣了,你们还做什么秋梦,要跟皇军作对呢?”
由董燕芳扮演的傻子说:“我不知道嘛!我听郑吴宣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
“放屁!”聪明人拿着刘佩县长慌忙出逃时丢下的政府大印,在空中晃了晃得意地说,“看到了吗!这是什么?这是国民政府天长县的县府大印啊!国民政府的老窝南京都归了皇军啊!现在啊,整个的中华民国都归了皇军,归了大东亚版图,哪里有什么中华民国呢!你把这个政府给我找出来,找出来给我看看瞧呀?切!人死了,还抱着旧尸呢!有个屁用啊!”
由戴秋芳扮演的木头木脑的聋子机械地走到台前,对天自语说:“我听不见嘛!中日友善在哪里呀?我往哪里走啊?”
这时,宣惟善扮演的聪明人没有说“放屁”。随着一阵喧闹的小锣声而后,是从幕后做威武文明状走出的一队日本兵。他们显得很亲热地左右搀扶着聋子转了个身,对着戏幕贴近聋子的耳朵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齐声念道:中日共荣就是好!那聋子还是摇摇头。董燕芳扮演的聋子同伴上前告诉日本兵:“太君,他是聋子啊!”一队日本兵听了连忙唷嘻唷嘻地表示明白,然后用有些生硬的中国话齐声对聋子说:“老先生,放心吧,我们会找时间把你的耳聋治好的。要是你听皇军的话,时时事事做中日共荣的模范,我们可以把你带到日本东京去治病。大日本帝国科技先进医学发达。往后都共荣了,我们就共享繁荣啦!”那个聋子依然咿咿呀呀地乱说一通。一队皇军只得再对那个聋子亲热地重复再重复,而后就齐齐地挥手说“老先生,请慢走”。聋子走在台侧故意样子滑稽地跌了一个元宝翘,而一队日本兵却争先恐后地上前拉起,结果就互相撞在一起,这就引得台下观众一阵哄笑。
接着走上前由舒子宽扮演的瞎子手拄拐杖一步一摇说:“双眼无路看不清,世人哪知瞎子苦啊!我听郑吴宣说,皇军来了要把中国人统统杀了。可我走不快,我好怕呀!”说罢,瞎子浑身作发抖状。
“放屁!”宣惟善说,“现在大东亚共荣圈正如日中天地建立了嘛,一切按法办事了嘛,哪里有随便杀人的事?你是听了郑吴宣的谣言!这叫听了郑吴宣的话,吃了郑吴宣的屎,活该上当!切!”
这时,一队日本兵雄赴赴气昂昂地扛着长枪走上来,他们又显得很亲热地搀扶起瞎子来,把瞎子在戏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后,送到戏台侧,瞎子用拐杖一敲,只听二胡发出“吱”的一长声开门声来,瞎子说“到家啦!请问你们是谁?”一队日本兵齐齐站立行礼说:“我们是为大东亚共荣的大日本皇军的干活!”
台下的王大猫子和李二狗子看到这里,首先站起来,带头鼓起了掌,警察队副队长丁猴子和几个绥靖队员也鼓起了掌,几个便衣模样的青年人也鼓起了掌,还有几个赶集的乡下农人张着嘴傻笑着,也跟着学着鼓起了掌。
孙老爷碰了一下李管家,他们朝西门和南门那边望了一眼。他们来到东门堂子巷后面一条茶水巷,这里一溜排有好几家茶水店,开着茶炉子,热气腾腾的直冲门外,到很晚才上门板关门歇业。他们来到一处挂着“曹”字小旗的曹家茶房,在门前一棵垂柳下拴好了骡子,给了些顺带来的一包精草料,刚站定,就被刚刚歇脚的跑堂看见。他打着手势招呼客人,并把他们安排在一处靠墙的桌旁坐下。随着一声“来啰!”,茶房里面就送来了一盘油饼,两小碗茶水,说是让他们先吃着休息一会,这是曹家特色茶点,曹掌柜的和他手下一班帮忙小徒弟,做的油饼香甜酥脆,有口皆碑。
邻桌的一个城里人模样的瘦老头,皮肤显得比乡下人要白许多,身上的衣服也显得有型,他似乎患着气喘病,气呼气呼地跟另一个老头喝茶谈天。那声音低得像是两人在捣鬼。这李管家耳朵尖,早听清了。
原来,三天前,又一个好汉闯进城里打伤了一个日本兵,在撤逃时,被“二歪子”一枪打伤了胳臂,差点落入日军手里,很快竟被不明身份的几个汉子搭救溜掉了。日军司令浦和为此很恼火,要驻城宪兵中队片山队长,加强城门盘查和城内巡逻,以防类似事件再度发生。
东门外是一条自西南向北蜿蜒流向白塔河的埠河。日军侵占城前,这里水陆运营,生意兴隆。东扬州西滁州的骡马驴队的商人在这里成交。白塔河流入高邮湖。通过高邮湖,可流入洪泽湖,进了京杭大运河,可以联通黄、淮和长江水运,这就使得南北货物在此泊散,所以,李记米行并齐或相对开行设市的沿河边便开起了各色行市,什么木材行,竹行,陶瓷行,铁器行,布行、百货行及驴马市、鸡鸭市等等,一家挨一家,闹腾得河两岸日夜不眠,尤其以东门桥旁的李记米行最为显眼。
出城回家的浅草弯道上,李管家问孙老爷谈及“二歪子”伤及好汉事。孙老爷冷笑笑发利市说:“哼。这个‘二歪子’,大概阳寿也满了。这好汉会不惦记他的‘功劳’呀!我看这“二歪子”早晚等不到哟!要知道,这日本鬼子和绥靖队在明处,人家好汉在暗处,能防得了么!”
他们骑着骡子一前一后叮铃叮铃地颠簸着,很快来到杜口桥,却见常在村里转悠的货郎老杨,正停在那一片挨挨挤挤的庄子前几棵大刺槐树下的空地上,跟一大群年轻后生闲谈说笑。这边还有孙老爷本庄的小剃头匠,一个叫田喜昌的边剃头边听着。孙老爷轻轻地吆喝一声骡子,准备停下歇脚。跟田喜昌边打招呼边下了骡子,他们进前一步,跟众人抱拳拜过礼。众人在田喜昌与来人的打招呼声里,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姓氏,就一起朝他们两个笑笑打招呼,让出一条长凳,请他们坐下歇息。
大家对两个客人笑笑。孙老爷于是便对大家也笑笑,和李管家一起,把骡子拴在近前的一棵桑树上,回到长凳前,拂了拂袖子坐下闲听。
那瘦小精干的货郎后来人们都称为老杨的,坐在担子的一头。他一身黑衣,剪着乡人常剪的盖子头,腰束黑布宽带,脸上神采飞扬,正侃得头头是道。引得一旁的侠子们瞪大眼睛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
“刚才讲了在我们天长这里秦朝留下‘秦栏’、汉朝留下铜城的故事,现在我来说说我们天长县的来历。天地煌煌,有我天长。我们这里可是大唐盛世唐玄宗亲自所封的啊!大唐皇帝看准了我们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可以天长地久千秋万代,就取‘天长’吉名,封为天长县,后来还改过千秋县。天长这块地真是人杰地灵,出了才子宣瘦梅,状元戴兰芬,算学家王贞仪和大孝子朱寿昌。这里可以说年年丰收代代吉祥,算得上温柔敦厚之乡,繁华富贵之地。就连东海外的倭人都对这块风水宝地流口水啊!他们是秦始皇时被徐福带到日本国土去的三千童男童女的后代。这些从秦始皇统治下逃出去的后代,我想他们一个个把故土当仇人了,整天像个怨妇样的想着是被送出去的,日久就有一肚子怨恨我土的怒气,一代一代传化下来,恨我不死恐我不亡啊!明朝嘉庆年间,日本国有内讧了,吃了败仗的那些倭人逃到海里,犯我沿海边民掠我沿海过往船只,成为浪人。这伙浪人越发胆大,海上闹的不够,竟跑到内地来劫掠我民财产,一时扰得百姓不得安宁,朝野共怒啊!幸亏出了沃田将军赶到我们天长县打退了倭寇,才保得天长一方百姓平安哩!
“现犯我土的日本鬼子,跟那时就不一样啦。现时的日本鬼子是全国出动,想永远霸占我中原,想把我大中华所有的人当可以随意欺压的臣民和奴隶。甲午一战,小日本捞足了便宜,越发胆大妄为起来。据说,日本天皇诏书里就有把中国长期纳入日本版图的计划啊,所谓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就是日本侵略者梦想吞并我土的借口。他们哪里会和我们共同繁荣呢?他们是想把我们当大肥肉呢!占我土地,掠我矿产,夺我物资,奴我百姓。‘九一八’东北事变后,东三省首先被他们霸占,那里的地下宝藏和粮食被运往日本本土,供他们吃饱喝足了造杀器,再回过头来打我们老实好欺的中国人。那些做了亡国奴的东北人多可怜啊!连吃大米白面都被说成经济犯关起来。那里的老百姓早看出小鬼子的野心,不管穷富老少大门小户的,都豁出去抱成团的打鬼子。在我们天长县,还有不少人蒙在鼓里哪!”
言者越说越怒,活浪鼓上上下下一顿猛摇,说话都变成了詈骂,说天长人是窝囊废奴隶命,被鬼子骑在头上撒尿拉屎也不反抗,让沃公九泉之下气得痛哭二十四场呢!
听者先是一片沉默,转而一片声的长吁短叹。
慢慢地,等候在一旁的大眼睛青年说话了。“据看过城墙边布告的人说,有个叫郑吴宣的好汉,就敢闯进城里夺鬼子枪,还打死一个日本兵呢。”
“这就对了。”货郎老杨说,“这就打破了小鬼子不可战胜的神话。可惜只是少数人刚觉醒,零星的反抗,要是大家都能像郑吴宣一样,那多好啊!树活一条根,人活一口气。让狗日的在我们天长胡作非为,连我老杨这个货郎看了脚丫子都来气啊!”货郎老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大家沉默片刻之后,一旁的剃头匠田喜昌悠悠地说:“谁说没有?我们天长南乡的郑维坚和吴广顺不就是条好汉嘛!他们打死鬼子夺了枪支,据说已成立了一个游击队呢。”
货郎老杨“噢!”了一声,高兴地说:“看来天长这地方也有了热血男儿。这郑吴宣也许就是他们俩呢!”
大眼睛青年反驳说:“有人说是湖边小街上的史民干的。”
“史民?”田喜昌追问了一句,然后显得兴奋的说,“又出来一条好汉啦!”
“乖乖,中国人不全是奴隶啊!”货郎老杨感叹,既而又反问在座的青年人,“你们敢跟鬼子干吗?”
大眼睛青年刚才被鼓动起来的热情,此时眼神明显黯淡下来。他说:“听说小鬼子的枪法相当准啊!手起鸟落一枪不走眼的。”
“枪法准是练得来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鬼子打我们中原的鬼主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老早就有这个图谋了,早就做了准备了。”大眼睛青年听了不吭声,大家听了不吭声,都在苦苦地寻思着。
货郎老杨介绍说:听说西边半塔那边的青年才叫硬气,发誓“宁做中华鬼,不做日本奴!”要与小鬼子干到底。那里的大户人家也很开明有眼光,自发捐钱打鬼子。那里据说还有新四军出没,鬼子就不敢去,他格狗日的怕狠嘛!
“看情况我们这里也快了,”坐在椅上理发的大眼睛青年说,“吴广顺、陈一达和王小飞是我们南乡的三支猎枪。猎枪一响,鬼子就慌啦!”
“不晓得陈一达和王小飞参没参加呢?”田喜昌问了一句。
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知道,只得作纷纷的猜测。
大家七嘴八舌,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大家被互相激发得群情激昂。
货郎老杨看看孙老爷,叹了口气又说:“人怕狠,鬼怕恶。我看现在天长这里只是没有人发动起来,大户呢就是有这个心,我想也找不到资助的路嘛。”
孙老爷和管家听了面面相觑。孙老爷笑笑说:“胳臂弯子朝里弯。都是中国人,需要用到哪一个,悄悄地给句话谁还会说个不字?好吧,歇也歇了,感谢留座,我们也该回家啦!”
孙老爷显得很大度的样子,从座上起身抱拳向大家拜别,招呼李管家解骡上路,脚跟一磕骡腹,叮铃叮铃继续上路回家了。
路上,孙老爷和李管家闲谈起来。这日本鬼子进了城,虽说武器好,可兵力有限,大多数还得依靠绥靖队。这绥靖队虽说一时为日本人效劳,但像姑娘不断娘家路一样,量他们也不敢真正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时无奈才脚踏两只船的。而眼下,乡下的游击队在暗地里兴起,在壮大,就会像滚雪团一样越滚越大,迟早要磕死小鬼子。再说,还有国军、新四军与他们斗呢。小鬼子吞不掉这块大肥肉,最后肯定要被这块大肥肉噎死。可眼下,小鬼子势头大,这乱世里,我们这些苍生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们只有乱里求安,委曲求全,不失大节,把握住自己吧。
李管家说:“古话说的好,千里求官只为财。这小鬼子千里迢迢赶过来,当我们的太君,不就是想吃我们中国这块大肥肉嘛!你要不给他,他就跟你急,烧杀掳掠全由他,谁也奈何不得。九数藏十且说差一,尽量装穷哭难,少给点。以后,我们进城就要带两个挑夫,不能再骑骡子了。”
孙老爷听了沉默了一会,说:“嗯,乱世不招眼,招眼害自个。下次一定要骑小驴子带挑夫了。”
孙姓家族为本地宗族大姓,远近出了几个财主。孙老太爷有一子三女,几年前丧妻,就成了一个孤老头子。孙万昌是孙老太爷唯一的男嗣,为人温良敦厚,不好计较,善待家内长工短工师傅佣人,少有微词。他的妻子孙郑氏却是一个刻薄烦人的女人。孙郑氏是当地郑姓财主的女儿。孙郑氏从小裹脚,虽不成三寸金莲,却也是小模小样,可怜走路一跳一跳的迈不开来,人称“小脚子”。她不但尖酸刻薄,性格怪戾,嗓门又尖细,嚷起来没个休止。
孙万昌夫妻育有五子四女:五子分别以“仁义礼智信”为序;四女分别以“兰荷菊梅”作次。老大孙树仁娶舅家郑富仁女儿为妻,算是亲上加亲,已有两子一女,分别唤做宝德宝才和宝香的,他一脸忠厚,骨子里却有舅爷的奸诈。他在庄园里协助父亲掌管田产收支及帮工佣人的管理调度,是一个真正的二当家。此时,他长袍马褂坐在父亲旁边东席的一条长凳上,听候着老爷的瓮声瓮气的训诫。老二孙树义娶本方的一个中等田户之女为妻,育一子唤做宝文的。如今妻子已身怀有孕,依老爷的期望再添男丁就唤做宝武的,人也本分,庄园里跟吃听差任由差使,偶发脾气却是厉害的。
最潇洒豁达的是老三孙树礼,从小爱耍枪弄棒,人长得精干黝黑。他为人直爽,跟小放牛田寿昌很投合,常在一起切磋拳路棍法。孙树礼硬功不错,但手脚迟缓,较起真来总是比田寿昌略逊一筹。但田寿昌很会给他面子,特别是他俩在私塾念书的时光里,记忆力极强的田寿昌总是帮衬着他,让他对出对子答出李宝桂先生的提问。孙树礼有时很犟,他的小脚子母亲就非常嫌恶他。孙树礼是个有点文武的青年,一段时间闹绑匪的时候,他自告奋勇上哨楼,与家丁一起站岗放哨。现在,他漫不经心地坐在南席,听着老爷一条一条地宣布乱世里的家规。老四孙树智本已被国军抽丁,孙老爷花了二十担稻子买了个替身。乡长李宝瑞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孙树智竟悄悄地被换了下来。为防走漏风声,只得在家幽居赋闲,与人称老九的弟弟孙树信,一个从小到大爱吹拉弹唱性格开朗的弟弟对弈消遣。这两个小兄弟志趣相投,有时为悔棋争得不可开交,让田寿昌评理;有时为时局的看法争得两不相让,让田寿昌来断。兄弟俩除了对弈外,有时还看民间通俗说唱戏本《十把穿金扇》、《薛仁贵征东》和《杨家将》,唱唱扬剧和当地的洪山戏来消遣打趣,还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残本书《老残游记》、《潜书》和《新青年》等。他们兄弟俩此时伏在下席,似听非听。孙家四个小姐都在房里一处细听着。
“生逢乱世,苍生无计,要谨言慎行,学张公百忍,保身全家。自古中原是灭不了的。金国人想灭,没灭成,自己先灭了;元人想灭我中原,没灭成,最后被朱元璋灭了;鞑子想灭我中原,最后还是被我开化的中原同了他。现在,这小日本也想亡我大中华,我看哪,最后亡的不是我大中华,而是他小日本。不过,在这乱世里,还是小心为好,万望你们牢记:不可妄言,不可妄行,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概不得罪,皆是好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要学憨厚和忍耐。你们也知道的,今年元宵节请上来的茅厕仙姑不是点化我们了嘛,这小鬼子要盘踞我们中原八年呢。茅厕仙姑也是神仙哪!她说的话可是灵验的。八年就八年吧。一定要熬过这八年。你们一定要长记性给我记住啦!这不是闹玩戏的。”
孙老爷说的严肃,而不失语重心长。
“妄言妄行会惹祸的啊!”孙老爷强调说,“上次,鬼子非礼我们家二小姐,都怪高丫头嘴不稳,老太爷本来是不知道的,他一问,高丫头就说漏了嘴,让老太爷知道了,一气病倒,茶饭也一天少似一天了,到现在也没回过身子。你们看看,这妄言害人吧!至于妄行,更是动不得的事。上次幸亏了李管家会周旋,要是依二少爷的脾气,那还不出大纰漏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孙老爷对妄言妄行一路地说下去,好像没有停止的意思。
“可是,这鬼子要是找事呢,比如……”
三少爷孙树礼忍不住了,乘着孙老爷说话间隙喝茶的机会,他委婉地说了半句“这家里人都知道的事”,就被孙老爷皱着眉头摇摇手止住。
孙老爷说:“我知道。这小鬼子是见了母的就想上的畜生,猪狗不如,胡来乱搞。上回要不是我们机灵捂的快,我孙家祖上就被辱没无光了。这我当然知道。但现在鬼子来了怎么办?茅厕仙姑已经点化过了,说要赖在我们中原八年呢!这八年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斗不过人家就得忍。人在屋檐下,难得不低头。斗不起,忍得起,躲得起,赔得起。路上的疯狗你不打,自有人打。听说我们南乡的郑维坚和吴广顺要造反了。郑维坚搭着“南乡四少”那四大玩友,顺广顺搭着南乡三根猎枪。他们后面都有些势力,再说,他们都是能玩得起的少年豪。我们是有地有房的财主啊!我们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在这乱世里,我们不谨慎些子不行啊!这次,都怪二小姐不守家规,非得远游不行,差点撕破了我的老脸啊!今天这这里,当老爷的跟你们明摆了:下不为例!父母在,不远游。女眷再乱游,打断腿没得冤喊!你们都给我听明白喽!”
孙老爷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在这个乱世里,不能太惜财,惜财就要舍命来。各路小鬼都要烧到香,一个一个要拜到庙。”
“另外,用人也要有亲疏。”孙老爷说,“可靠的重用,不可靠的不用,比如像田寿昌这侠子,我看就能委些事让他做。这侠子我看行。想前年,才十五岁,就不怕土匪,上了岗楼协助三少爷把钢枪一通猛放,吓退了土匪。当然喽,他毕竟是我们家的佣人,用也有个数。”
这个田寿昌是当地种田人田锡根的三子。田锡根娶贫家崇姓女为妻,生有五子二女,五子昌字辈序,以福禄寿喜财为序。老大田福昌娶王姓佃户王小飞姐姐为妻,生有三子一女,分别唤做田宝田金田才和田玉的,在孙万昌家当长工师傅;老二田禄昌娶本地魏姓民女为妻,已有一子,唤做田文的。去年,国军与日军几大战役对垒下来之后,减员太猛,天长南乡李宝瑞乡长,接县党部刘县长的命令,硬着头皮按“五抽二,三抽一”的规定,暂摊派田锡根家一个兵丁,说是实在是最大宽容不得商量了。可等到国军招兵队伍来时,才够兵役年龄的田寿昌得到孙家三少爷孙树礼的巧妙藏匿。抓丁队伍临时抓了田禄昌补充。这田寿昌曾在私塾先生李宝桂门下读了几个冬学,懂些书文礼道。后来,家里再也没有能力送他到城里儒学深造。这田寿昌一边找些闲书来看,一边悄悄练武,石蛋子,哑铃,石锁,长棍,几大粗件都使过。老四田喜昌学徒后当了一个剃头匠,走东赶西,拎一只箱包,落得自由自在;老五田财昌闲时读点私塾,忙时就在家帮衬母亲做家务。
田赐根夫妻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老实本分会持家,嫁给城东朱姓人家一个因战乱辍学在家的书生,唤做朱秀璋。小女儿田梅昌排行第五,年纪轻轻却出落得如傲雪红梅,要姿有姿,论貌有貌,说话干练,行动果决,乡人都说她不亚于一个男儿,只是投生跑得太快了,跑掉了茶壶嘴子。
田梅昌是田家的小女儿,是个俏姑娘,很受全家宠爱,读了两个冬学,竟也依规矩按辈序得梅昌为自己择名。她深得父母双亲和长兄们的娇惯,性格里很有任性的成分,在家最喜欢她三哥。她三哥教她练一些硬功夫和散打技巧,她学得很是投入。这个田梅昌虽性格泼辣,但冰雪聪明,琢磨一番后,她练的竟比三哥还出色。人虽聪明,却很调皮,田锡根拿她没办法,只得对她摇头认了。
田锡根这个做父亲的对这么一个女儿是既喜欢又遗憾。喜欢自不待言,遗憾却是没有女儿温柔成分。田锡根经常看看女儿笑笑又摇头,说:“就是少了女侠子气,大概是古代花木兰转世投胎到我家的。”特别是碰到父母夸奖哥哥时,她会说:“我要去做,也行!”父母总是劝她说,女人家比不得男人。你别嘴凶好不好?这田梅昌身子一扭头一昂总会回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别门缝里看人好不好啦?”
田寿昌和孙家三少爷孙树礼算是同窗。贫寒的田寿昌常常捧一碗菜粥逛到孙家后草坊,与那里走动吃饭的孙树礼闲谈。孙树礼有时和田寿昌换着吃,有时干脆将刚盛来的米饭倒给田寿昌吃,另外还夹了荤菜让田寿昌也尝尝孙家饭菜的滋味。
“三昌子,”孙树礼对迎面走进草坊的田寿昌说。有时孙树礼会顺口像别人那样叫田寿昌为三昌子。而同时,这被叫作三昌子的田寿昌也会顺口像别人那样叫孙树礼为三树子。彼此叫起小名来,那是最亲切的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因恼火而声高八度的时候。
“给个东西你猜猜。”三树子捧着碗边吃边对田寿昌说,“你猜对了,有个东西就属于你的。”
“说吧!”三昌子不怕挑战。
“这个东西锅里滚,熟的上岸生的沉。打一吃物。”
三昌子两眼定定地一想,脱口而出:“油嘛!”
三树子笑起来说:“你猜的不错。这是我刚从油坊里弄出来的豆油。这个谜面是油坊高大顺子让我猜的。想不到你一猜就猜中啦!这瓶油是你的啦!”三树子从草坊轧成一堆的草堆里取出装好的一瓶油,交给三昌子,说:“我知道你最想吃油,家里油太金贵了。我给你弄一瓶回家细细吃吧。千万不能声张哟!我妈要是知道打死我呢!”三昌子一手接油,一手打了三树子后背一下。三树子很满足地笑了。
“我们就像兄弟啊!”三昌子有点感动。
“那当然。”三树子不打折扣地回答:“想前年那次土匪上庄。我在哨楼上一下子见那么多人,又有土炮打过来,我这不争气的腿就打起战来,幸亏你上来,一通钢枪打出去,就把涂二瘪子吓的屁滚尿流了。我记着呢!”
“不是说,那是你打的枪嘛!”三昌子故意说,“别往我身上扯啦!”
三树子眉头一皱,不高兴地说:“你还说,这事你知我知,你要这么说,就是寒碜我嘛。”
那是鬼子进天长的前两年,匪患成灾,防不胜防。刘县长不但剿不清,甚至落得自身难保的地步,有回差点被土匪包了包子。要不是国民党省党部派兵下来,县衙差点都被端了!面对惶惶不可终日的富家大户孙万昌、郑富仁等人派兵保护的请求,他两手一摊苦着脸说:“让你们多交税,你们抗议。我手下就这百十来兵丁,又要守城,又要协助剿共匪,现在又闹土匪,我就是用泥做也来不及呀!对不起,现在是屁股顶门,各顾各人。你们大户要联户自保,需要枪支弹药,快快具呈上来,我批呈报到省里让你们买,钱嘛当然你们出。我已了解了,德国制钢枪一挺,外加两百发子弹,一百两现大银。”
“这么贵呀!”郑富仁叫起来。
“贵?”刘县长冷笑了一下,说,“让你们大户拥兵联保,这是本县具情上报省府还要特批才能弄下来的事,我知道最多每户限购两支,想多买还不给,省府说怕被走私给了赤色分子呢!告诉你们,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候想买,花一千两也不成。谁买谁吃官司。这是非常时期,是省府省长大人爱民如子照顾你们的。你们可别不识好歹了。”
“买、买、买!”孙万昌和一帮大户立即推翻郑富仁的意见。
偏偏爱财如命的郑富仁就是没买。他怕被讹了银子。他曾被县党部王副县长怂恿着花钱买参议员,两次一共投了二百两现大洋,结果王副县长拿着他的钱升了官,屁股一拍走了人,留下郑富仁绞肠痧似的痛哭。从那时起,郑富仁再也不敢相信这当官的话了。这次,刘县长要大户先缴钱后给枪,他担心刘县长又要拿着大户的钱升官走人,就拖着不缴看别人买了再说。谁知道,刘县长这回自称按规矩收钱给枪,还找回他们几个银角子呢。郑富仁来到孙万昌家看到锃亮的德国制,像见了好儿子被人家抱去自己却抱不着一样,手在钢枪上抚摸着心底里懊悔不已,很怕万一土匪上庄怎么得了呀!
郑富仁的老婆骂他:“你死人呀!两个儿子长的山桩一样,不能教他们练练呀。另外再雇几个长工看家护院,防个万一呀!”
“那是那是!”郑富仁拍拍脑袋应着。他一时没别的主意,别无选择了。
话说没三天,涂二瘪子的土匪武装就乘夜色摸进了郑家庄园。郑富仁的两个儿子听动静不妙就溜走了。雇来看守的几个长工那敌土匪数人,只得被拿刀抬枪的土匪牢牢地控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涂二瘪子指挥一帮土匪揭了铁锅,把郑富仁捆了按在灶上,下面着火把,施以“烤山芋”。郑富仁自知此劫难逃,只得大声哭穷,说自己如果有钱,早跟其他地主一样买枪了。然后,他故意一急,大胆骂道:“我操你奶奶的,全家共计还有五十两银子,你们要不够意思全拿走,要够意思留两文。”
涂二瘪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他邪着眼歪着疤痕脸鼻子里轻蔑地一哼,边说“不打不拉屎的东西!”边着土匪按他说的去搜。果然就在地主婆的马桶下挖出五十两银子。涂二瘪子对着郑富仁的脸啐了一口唾沫,一块没留打了一个唿哨开心大笑全拎走了。
当夜,涂二瘪子又指挥手下罗罗,说要一鼓作气,吃下孙庄孙万昌家这块大肥肉,说谁冲在前头现银三两,成事后再分成。
罗罗们得此许诺,在涂二瘪子的指挥下,先用土炮打了三发上庄,接着又对着木楼哨所轰了一炮,直轰得木楼哨所摇摇晃晃。涂二瘪子见孙家庄园内人声嘈杂乱作一团时,立即下令冲向孙家庄!一群土匪跳下孙家壕沟,想涉水猛冲上庄。谁想,还没等到全下壕沟,就被木楼哨所上的两支钢枪狂怒的大叫声和刺眼的闪光吓退缩回去了。
那钢枪声不停地响,火光像闪电划亮夜空。一个罗罗被打中,一声“我的妈哟!”的惨叫,怵了罗罗们的猛劲。土匪们崩溃了,不敢拿三两银子,更不想得手后的分成。
孙庄保住了。
孙老爷夸奖三少爷冒着木楼哨所被土匪炮轰欲倒的危险,有要死屌朝上的男子汉样子,吓退了土匪。三少爷说关键时刻还是三昌子上来,和他在一起撑了他的胆。三少爷没敢说是三昌子亲自放枪的事。当然,自己一时吓得不能动弹的事也不敢提。他只是说三昌子在关键时刻撑了他的胆,还轮番放枪。他为此恨自己的一时怯懦,如果有机会,他就决不再有怯懦。但后来的机会几乎没有了,涂二瘪子的土匪武装不久被国民党省部派来的军队瓦解了。再不久,日本鬼子侵占天长城,涂二瘪子残部内部又发生了瓦解:一部分洗手回家,一部分弃暗投明参加了西山那边半塔的新四军,还有一部分堕落当了二鬼子,为日军效命了。
田寿昌自此受到东家的青睐,被安排放放牛,赶赶驴,做起了放牛郎。由于他足够灵活,这算是轻松的活计。管吃之外,一年还有两担稻的工钱。
他不安于放牛郎的生活。在放牛赶驴的间隙,他从三少爷那里借来闲书看,也练武功,犟牛犊子能被他掀到旁边,犟驴能被他踢趴下。他追小驴子,拦犟牛,有速度有技巧更有力量。南冈上,阳光灿烂,草色青青。十来头牛五头驴,还有三头骡子,在草地林中悠然出没。田寿昌一把粗布大油伞张在林边。他在这棵树和那棵树之间攀来跳去,如猴子一般轻捷。一头老牛跑出了草地,向庄稼地那边跑去。树上的田寿昌看得清清楚楚。他从树上哗啦一下滑下地,就地拧了一块土,一甩过去正中牛头,那老牛情知有误,掉头就回,令跟在身后的小牛犊也慌忙跟着往回跑。
太阳沉西的时候,田寿昌收拾起布伞和油布等物件,一声唿哨呼来了田寿昌平时最喜欢的四蹄踏雪的小驴。他把物件放上驴背。小驴乖乖地听命,蹦蹦跳跳走在牲口队伍前头。
田寿昌赶牲口倒着走。他能两手着地跟在头驴的后面,一会儿呼叫,一会儿打着口哨,指挥牲口乖乖地跟着走。哪头牲口不听话,他会空中一翻身,从牲口头顶上翻过去,用小小的牧鞭向牲口头部抽去,令刁顽的牲口学乖。学乖的牲口就跟在玩倒立行走的主人后面乖乖地回到东家那草坊的牲口栏里。
“回来啦!三昌子!”打更兼夜里看牲口的高老根翘着斑白的胡须,笑眯眯地问候。
“回来啦,高大爷!”三昌子答应了一声,也回敬高老根一句。
高老根是个和善的老人,看这个活泼的后生,打心眼里喜欢,展开笑容挥挥手说:“快去吃饭吧。三昌子!”
三昌子回首高老根那么快乐一笑,走路几乎脚不着地似的去厨房餐厅。他吃了晚饭,就被西二进那边厢房里的二胡声吸引了过去。孙树礼正在屋里拉二胡。声声郁闷而缠绵回复,像在诉说心中不能排遣的心事。窗外,田寿昌在轻轻徘徊,二胡终于拨拉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声,一声“请进!”田寿昌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田寿昌试探着说:“你近来好像心里有什么心事啊!”
孙树礼搔搔用茶油梳得油光光的分头,咂了下嘴说:“怎么能快乐呢!要不是这小鬼子进来,我都是儒学里的毕业生,要到省城读书了。你看就是这么巧,小鬼子攻进来了。鬼子占了城,儒学也散了。我想文,文不成;我想武,武不就,天天这么在家憋着,活人还憋出病来呢!我的心情能好么!”
“你都会吹拉弹唱,还没有好心情?”田寿昌装作奇怪地问。
“吹拉弹唱?”孙树礼苦笑了一声说,“我是一只笼子里的鸟,叫得好听些罢了。我没有新青年的精神,没有冲决罗网的勇气,也找不到光明,除了守家,看看长工干活,就是闲坐着,打发时间。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知道怎样尽匹夫之责。上次,你知道的我要跟你去放牲口的,被老爷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就要我在窗内读圣贤书,累了逛逛花园,希望日本鬼子退出中国后,政府里能开科取仕,希望他这个儿子能“学而优则仕”,走入党做官的路。可这,是多么腐臭的思想呀!我想冲出去参军打鬼子,老爷肯定不答应。老太爷更是不高兴,唠叨什么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还有我自己也担心不适应,没有这个勇气。我赋闲在家,心里感到特别的空虚。你看,我是多么难过啊!”
“我知道你。”田寿昌说,“你心里当然痛苦。想有大作为,却不得作为。有财产累,有家庭累,自由不得。你想像我这样纵情天底下与牛驴为友而不能。好吃好喝又如何,人最根本的是没有自己的自由,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身不由己啊!”孙树礼感叹道。
他们相谈很投兴,谈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停歇的意思。
孙树礼谈到最后,打了一声哈欠。
田寿昌见孙树礼已困倦,就推说明天再谈告别出门。
“明天见!”
“明天见!”
田寿昌从吊桥回家时,身后传来了高老根吆喝“关门清客喽!”的声音。
关门清客是孙家庄园每天晚上的规矩。这规矩来源于几年前的那场惊险。
那是一个割麦后又插秧的梅雨季节,天时常会降雨。因为附近也闹起了土匪上庄绑架财主的事,所以,孙老爷留在心里,时时警惕。时时防火,日日防贼,这也是他嘴边的一句话。
有一天晚上,孙老爷侧身暗处,在孙府灯笼暗弱的灯光下,长工们一个一个进了庄园,洗身,吃饭,歇息。孙老爷在默默清点人数时,竟多出一个人来。按几天前订下的规矩:多人少人,各大师傅必须事先有个交待打个招呼。孙老爷心里知道这里面有玩意。有玩意的这个人已进了大院,说不定已钻进一个地方躲藏了起来,只等夜深人静时,来个里应外合下孙家庄园的毒手。究竟是什么人?孙老爷当时无法看清楚。那一个个雇工大多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别说侧身而过,就是迎面而来,光线昏暗之下,也无法看清面目。孙老爷一声不吭,又在厨房里清点一遍,发现就少了一个。他心下自然有数。他悄悄地召集几个儿子及几个家丁,秘密商议办法:在厨房餐厅里先悄声放走老少妇女,然后留住青壮年各委以任,把住门岗院墙,来个全院张灯,房房细找。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那多出来的一个人。
孙老爷突然眼睛一亮,对家丁头头高二顺说:我知道了。你们现在随我来提就是。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了这送上门的客人。
孙老爷指挥一帮手持木棍短刀的家丁佣人,在几盏灯笼的映照下,直奔东院杂物房。杂物房内一旁,顺放了十几叠背笼(一种长圆形顶在背上冒雨插秧的雨具),其中一只背笼已挂上墙,显得很独特。
孙老爷显得很大度地对墙上的背笼大声说:“稀客,快快下来吃晚饭吧。你秧没插,怎么就成了‘挂龙’啦!下来下来!”
墙上那背笼轻轻一动,两只脚尖从背笼下伸了出来,并着了地。高二顺猛一惊,众家丁也猛一惊。接着,背笼轻轻掀开来,露出一个身材瘦条眉眼够邪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一只手松开墙上的木桩,一只手把背笼加在旁边的一叠上,“叭”地跪在孙老爷的面前,低着头直呼“请罪请罪!”
孙老爷哈哈大笑道:“请起请起。我早上就知道:细蛛子当门挂,来客身份有那么大,果然不出所料啊!缘份凑巧,且喝两盅压压惊吧!”
那混匪儿又羞又惊,哪敢吃饭现丑,千恩万谢,表示以后他本人决不敢有扰孙家,灰溜溜而去了。当然,临走时,硬是被孙老爷塞了两块大洋。
自那次惊险之后,孙老爷更加小心。前年涂二瘪子攻庄园之后,孙老爷重用了田寿昌在农忙等特殊日子里,协助高二顺盘点每天晚上进出人等。
这田寿昌毕竟在放牧牲口中喜欢练武,有些身手,于茶余饭后,会露一手给长工们活活眼目。这事很快传到孙老爷耳里。孙老爷有意要让田寿昌代替高二顺当丁头。在这个午饭后的闲暇时间,长工短工大小师傅围坐在大院四周的青砖地上。田寿昌先是一个倒空翻,落在院心,然后在院心当中连续原地三个前空翻,又来一个后空翻,站定,抱拳作揖四周。四周掌声一片。甚至连孙老爷的孙子宝德、宝才、宝兰、宝文、宝武也跟着大人,不由自主地拍起手掌来,这就引得孙家上下一片声地笑了起来。宝德在大人的欢笑声中,还走进院心,有些生硬地在地上也翻起了一个跟斗。田寿昌见了,直是竖起了大拇指夸奖。小宝德有些得意地走回圈子,晃荡着小脑袋。
田寿昌心内充满自豪。他猛一瞥楼上,只见大小姐孙兰雅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田寿昌被激发了雄心。他一个着地,两手作脚,倒立行走,还一蹦一蹦地作跳跃状。楼上的孙大小姐禁不住拍了巴掌。这田寿昌虽作倒立,耳目特灵,知道大小姐为他而鼓。他来了劲头。突然,他垂直一纵,两掌变五指着地,升高了许多,只见楼上楼下,长工短工大小师傅男女老少们,包括孙老爷,甚至小脚女人也一边称赞一边拍手称乖呀!而孙家大小姐此刻已把自己的心思注在田寿昌身上,定定地看着田寿昌的一招一式,随之动心神迷了。
孙老爷满意了。明天,孙老爷和他的小脚妻子,要去岳丈家。他的老岳丈郑老太爷过世十周年了,他要和小脚子女人去做十周年祭。孙老爷召见田寿昌私下说:从明天起,你早早把牲口赶回来,和李管家清点好晚上出入人等,待一切安定妥当,你可以跟李管家告别一声。田寿昌心里一个喜。
阳春三月好晴天。田寿昌把牲口赶到南冈上一处草墩处。牲口在安静地吃草。他哼起了放牛小调:
大叫驴子满呀满草冈跑,
闷声驴子吃了好草。
你满冈跑来我放牛的火哟,
抽你一鞭子你还跑不跑?
南冈上的青草好茂盛好鲜嫩,带着露珠闪闪发光。牛和驴在贪婪地吃,身上的膘颤颤的在悄然增加。迎着阳光,毛尖上闪闪亮,油泽过似的。牛吃饱了,驴子也吃够了,便东跑西颠起来。田寿昌头枕草冈,沉入美美的想像中,那大小姐的脸庞在眼前晃动。
空中的鸟儿一前一后在追逐,发出惊喜的叫声。那边树枝上,麻雀儿追着麻雀儿在枝上枝下追逐着,蓬蓬勃勃地欢快着。冈上的一只小牯牛鼻孔喷出气来,田寿昌一惊,侧头一看,小牯牛已贴着小母牛的臀部。小母牛掉头跑开,小牯牛一纵一纵地追上去。那小母牛爬到小丘上再也不敢往前爬,便把头一埋,臀部翘的老高,尾巴拼命地夹着,但小牯牛已一个窜劲两蹄高举,就抱了上去……
田寿昌惊恐地看着。以前,他见到此种情形,还上前驱逐拉开,轰走,就再也没在意,可现在没提防这小牯牛竟这样奇怪。他为自己没及早赶开而手足无措,只见这小牯牛的尿穴露出鲜红如钻的一截来,迅疾插入母牛的尾下。田寿昌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与刺激,一股煽情的兴奋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转头看那边,只见小驴子也在效仿牛大哥的作派,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田寿昌终于想起来了,年年逢春的好时光,牲口总是这么多情的。蓄积了一年的激情和力量,只有这个春天里的等待。有了这一激情冲动,母牛母驴就上膘就大了肚子。第二年就会下崽子,牲口队伍就壮大。这大牲口干这事多猛啊!被人追着打着也不放弃。田寿昌痴痴想开来。
田寿昌早早将牲口赶到孙家庄园后草坊牲口栏里。李管家凑上来低声说:老爷交待过了:今天清点出入庄园的事就靠我们了。
他和李管家等到长工短工大师傅们都回来了,在暗处细细清点了人数。然后,李管家招呼他和大家一块吃饭。
田寿昌答应了一声,把牲口赶到栏里,一一拴好。他发觉今晚又是吃剩下的午饭熬成的稀粥和面脚子。耳边是长工们大师傅们的不满的骂声,大多骂高二顺这人做主还不如老爷在家呢,粥更稀了!
田寿昌心里暗暗骂道:都说财主心狠,让雇工做几顿主,这人心依然狠啊!他吃完饭,和李管家一起送走了长工短工和大师傅们,然后慢慢腾腾忙着打水添料。
夜色慢慢笼罩着孙家大院。田寿昌到后院井台边取第二桶水,刚把辘轳提上来的时候,一抬头,孙家大小姐亭亭地如玉树般站立在他面前。田寿昌既惊又喜。他觉得这是有过约定似的,大小姐该在此时来到他身边。大小姐身上的香气熏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更有点心跳。大小姐伸手摸摸举止呆滞的田寿昌的膀臂,那是结实有力的膀臂,贴近田寿昌耳边无限温情充满关切地说:到我楼上吃点东西吧。
田寿昌虽然心里被甜蜜灌满,但口齿一时竟迟钝起来。大小姐定定地看着田寿昌说:就等你了。说完,步履匆匆,消失在暗影里。
田寿昌多想看看大小姐的闺房啊!他瞅准一个空子,故意高声跟李管家打了招呼说“我走啦!”“咚咚咚”在大门外走响几步,借着夜色又迅疾折回院里,进了草坊,一个纵身上了牛栏顶上,用物件把自己藏了起来。
李管家在前屋大门旁室内椅上半躺着,恍惚听着开门带门的声响和出门的脚步声,便起身出来关门,又提着灯笼在角角落落细细察看一遍而后,这才回前屋旁室账房里安睡下来。
田寿昌见一切都安静下来,便悄悄从棚顶上滑下,脚尖轻轻着地,来到楼下,仰头看看楼上,大小姐那里寂然无声。田寿昌搓了一下手,运了运四肢,一个猛窜,就着楼棱角,两脚夹着墙角,两手抠定砖缝,一蹬一攀,没几下就翻转身子轻轻上了楼。
春夜的梦是那么甜美。大小姐翩然若仙行进在夹岸桃花灼灼绽放的小溪旁。那小溪的水清纯透亮,阵阵鱼儿在悠然戏水。大小姐早解开罗裙,坦胸露怀,迎合拂面暖风。
画窗半开,田寿昌借着月光探视,只见红罗账中,一个多么丰满的美人!她玉臂舒放,恬然在睡,其态娇妍,令人不能自己。
田寿昌一个马钻火圈,已轻捷穿窗入室。很快解衣松扣,与睡美人共枕。大小姐一惊,恍然醒来,正欲开口说话,田寿昌伸手一捂,用嘴贴近大小姐耳朵说:“是我,三昌子呀!”大小姐借着月光细细一看,果然是他。大小姐微闭双眼……
这一连几天,田寿昌和大小姐夜夜相见,日日相思。第四夜,田寿昌闪身进了大小姐闺房时,大小姐猛地翻身坐起,说:“三昌子,我真的好想你,也真好怕呀!”
三昌子问她既想他为何又怕他时,大小姐说万一那天被发现如何是好呀?田寿昌安慰说:“万一被发觉就做真夫妻。你既是老爷的骨肉,即使他发天大的火,只要你认定了跟我走下去,老爷终会回心转意的。再说,我三昌子有文有武的,孙家不容我,天下自有容我田寿昌的地方。我们出走又如何!”
大小姐说:“我最怕的是有了身子怎么办。”
田寿昌说:“我们就私奔。”
大小姐说:“现在不行。我什么也没准备。为了从长计议,三昌子,你以后不能再来了。我现在是你的人了。放心,我心里有你,永远有你。你能听我的话么?”
田寿昌的双眼被大小姐温柔明净的眼光洗尽了杂质。他一时乖得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点点头说:“这,我听你的。”大小姐顺手在头上拔下一根镶了翠玉的银钗,目光迷离地交给田喜昌,轻轻地说,这是我们一定终生的信物,可要好好地收藏,千万不得为外人知道。田寿昌一看,这是一支镶着翡翠的银钗,拿在手上细看,翡翠玉里有精细的图案,和婉如飞凤升天的图案相合契。
有了恋情的田寿昌,每天早晨牵牲口出门,大小姐在楼窗边万般缠绵地目送他。直到被树丛掩映晨光淹没不见。晚上,大小姐倚窗企盼着田寿昌回来,远远相见两默默,一片真情眉目传。田寿昌在南冈放牧,回想起与大小姐的那几夜浪漫生活,熬得他内心猫抓般的难受。余暇时,他只得头枕青丘看大小姐给他的信物,那一支翠玉银钗。他反复赏看,心里升起了甜蜜的暖流。他觉得这镶着彩凤的银钗上,有大小姐纯真温情的灵魂。他贴在胸口上感受,贴在耳朵上细听,看了又吻,吻了又看,如获至宝一般。田寿昌由看而致联想,从为佣的过去,相谈的现在:与孙家联姻的未来。家业还要扩大一倍!他想到有他田寿昌加盟为婿的孙家,想到弟兄父母不再是佣人帮工师傅,而是两家合一家的大家,想到做帮佣的高家王家等,他们也会因为孙家有了这个寒门女婿,多了体已而多了温暖。田寿昌把自己与大小姐的结合,结合后的这方百姓也想得一片灿烂幸福。他看南冈也绿了许多,温柔了许多,看天空也明丽柔和了许多。看远方的河坝,河坝也净美了许多。看鸟雀,鸟雀也欢乐了许多。他变得异常兴奋,一会儿吆喝牲口,一会儿哼着放牛小调,甚至还骑着小驴冈上冈下地乱跑大笑。
“田寿昌,你今天好心情啊!”一声熟悉的问候,把沉湎在温柔想像里的田寿昌唤回。原来,又是货郎老杨挑着担子过来了。
这老杨的货郎担上卖的都是针头线脑糖果饼干之类的小物品,很为百姓生活所需,和其他货郎比起来,他的货价码很低。他常在这一带乡下走动,做生意之余最爱谈天说地,传播新闻,什么北方八路军,南方新四军,西南国军,都从他的嘴里介绍过来。西山半塔抗日武装也是他介绍过来的。这半塔跟此地有近百里地,那里住着新四军和游击队。日伪军都不敢去。那里老百姓生活安逸,吸引了许多人到那里去当兵打鬼子。
“男儿有志在四方,但求人生美名扬啊!”老杨常这样对口里含着麦芽糖的年轻后生们说。这当儿,他挑着货郎担子朝在南冈上放牧的田寿昌走来,见田寿昌头枕青草惬意地晒太阳,便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三昌子,欢喜我吗?”
田寿昌抬头见是货郎老杨,开心大笑说:“老杨啊,你送麦芽糖给我吃的哈?”
老杨分明地笑起来,大方地说:“不错,是送麦芽糖来给你吃的哟!”
田寿昌从草地上坐起身来,伸手向老杨说:“哪就拿来呀!”
老杨朝田寿昌径直挑过来,歇在田寿昌跟前,斜坡上一处平台上,他掀开篾条编就的盖子,拿了一块有鸡蛋大的麦芽糖,送到田寿昌面前看着田寿昌。
田寿昌看了看老杨,半真半假地说:“哪我当真吃了,不给钱的哟!”
老杨说:给你吃你就吃,别怕我要你东家的牲口来抵押。田寿昌伸出两只指头夹起麦芽糖就朝嘴里塞,脸像绽放的花儿,美意醉人。老杨就势坐在田寿昌身边,攀谈起来。
“田寿昌呀,我看你不如到西山那里去当兵。那才叫快活呢!”
“那里真快活吗?”田寿昌问。
“那当然。”老杨肯定地说,“那里像你这么大的小伙子多着呢!他们练武学文,做抗日大事呢。吃穿不愁。活着是志士,死了是烈士,那才叫活出人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一天到晚撒开脚丫子满天下跑嘛。哪里不晓得呀!”
“我想去,就怕家里不答应呢。”
“你是未来的希望。这你要知道。没有国哪有家。家里不答应,是想你挣两小钱,可这比起抗日保家大事来,不算啥。你们这里老香童家的陈锡瑾才十三岁,不就跑到西山去了嘛!据说都成了文工团的主手哩!男子汉大夫,就应该非池中物。”
半塔西山那里不愁吃穿,活得有意思,这些着实让田寿昌向往。田寿昌感兴趣了。他问老杨:“那里有女兵吗?”
“有!”老杨立即回答,两眼带着异样的表情看着田寿昌,笑嘻嘻地说,“你小家伙要想找老婆,就到那里去打天下,打下天下后肯定就能成家。我看这一准行!比在家里给地主当小放牛子,那真是强了百倍千倍了!”
田喜昌不吭声,像在沉思。沉默片刻后,他又说:“到那里有上百里路呢,能去的了吗?”
老杨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你有心去,肯定能有办法去。听说新四军在西山正忙扩兵。你想去就多长个心眼。有新四军的人来了,你就跟人家一块去嘛。”
“老杨,你可别乱声张,容我想好再说。要是需要,你可要帮我引个路呀!”
“没得事的,放心吧!”老杨很爽快。
田寿昌早上牵牲口出了孙家庄园的时候,小脚子女人与孙家庄园旁的花圃坊搭界的田广昌家发生的激烈的口角。
为这一墙之隔的官司在三年前就打过了。官司打到国民党法院大堂后,花的银钱跟水样的淌走了,依南乡乡长李宝瑞的话说,这银子叠起来比一道隔墙还要高呢。三年前,小脚女人带着几个泥瓦匠,将土墙头拆了。公开的理由,她说是墙头已经有两处倒塌,把花园里花砸坏了几十盆。花园墙边的名贵花草也砸坏好几棵。他要重新砌上砖墙。一墙之隔的田广昌家见孙家单方面行动却不告知他田家,说是显见存心不良。如任由小脚女人去做,那就意味着祖辈传下来的土墙界脚和地皮,要沦为孙家私有。田广昌一见,那得容忍,与小脚女人争辩对骂不可开交,庄邻劝不成,田广昌家找人劝不成,只闹得到法院去打官司。正当官司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日本人打进了天长县城,才暂告一段落。
我的小桂宝嗳!你回来啊!
我的小桂兰嗳!你回来啊……
晨风中,传来了夏珍一遍又一遍的无力而顽强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