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最痛恨,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持强凌弱的人。每天躺在铺上,眼睛看到的都是歧视人和祸害人的场面。几个管事的好像祸害了别人能给他们带来快感似的,他们每天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当时阿宁身上有伤,行动不方便。否则,说不定行侠仗义几次了!班长贺彪不但不同情弱小,还怂恿管铺的和伺候槽子的整天去祸害大铺上的人。阿宁内心深处是厌恶贺彪的。虽然他对阿宁很照顾,白天躺在他那唯一不叠行李的铺上总和阿宁谈笑,吃饭的时候,他经常把槽子上好吃的东西分给阿宁吃,但阿宁就是不喜欢他。因为在阿宁的心目中,男人不但要有勇气,有担当,更要有同情心和爱心。所以别人都管贺彪叫彪哥,他从来都叫他班长。
阿宁每天吃的是二十五块钱一天三顿的盒饭。是那种挺大的塑料盒,里面有隔断,分别装着米饭和菜。加上贺彪经常给他拨点“捅毛蛋”弄进来的肉食,阿宁吃的不错。可是大铺上其他犯人就惨了。牢饭一天也是三顿,一顿一个拳头大的玉米面窝头,半塑料碗菜汤。天长日久的熬下来,几乎个个是面黄肌瘦。那几个有存款的人和阿宁一样订了盒饭,却只能吃到四分之一的饭菜,大部分都被剥削了,只得吃难以下咽的牢饭充饥。就这样,管铺的还经常把政府发的窝头和菜汤克扣一部分,从厕所倒掉。
说到这儿,脸上带着一丝悲伤的施慧突然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举了一下手,阿宁白了她一眼:“甲方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施慧乖乖地点了一下头:“报告乙方同学,我想问一下什么叫捅毛蛋?”
阿宁脸上装出一副老师的派头:“顾名思义,所谓毛蛋就是孵化小鸡时,小鸡还没有长到出壳的标准就死在鸡蛋里了。以此隐喻见不得光的事物,捅毛蛋就是走私,明白了吗?”
施慧马上说:“乙方同学,我明白了!请接着往下讲。”
阿宁接着往下说……
除此之外,上厕所更是监号里让人头疼的事。一天就放三次便,早晨起床叠完行李就开始一个挨一个地放小便,中午吃完饭,收拾完餐具和铺面再放一次小便,晚饭后是大小便一起放。由于长期处在营养不良状态,大铺上的普通犯人大多十几二十天大便一次,放便时,旁边查数的人数到十,也就二十秒的时间,就得用巴掌大的一块报纸擦屁股起来,否则,管铺的上去就是一顿拳脚。除了规定的一天三次方便,其他时间上厕所都得向班长报告,弄得大多数人除了菜汤都不敢喝水。阿宁很方便,想去厕所和班长说一声就去。三天还能刷一次牙,大铺上的人有的半年都没刷过牙。
这段期间,阿宁也做过一些蠢事儿。有一次,一个人去提审时办案人为了诱供给了他点肉吃。因为长时间没有沾过油水儿肠子挂不住油,所以回来码铺不久就开始肚子疼,憋得浑身往外直冒汗,眼看要憋不住了,就是不敢请示去厕所。也许这个人能看出阿宁的本性是善良的,就用一种痛苦的眼神望向躺累了靠墙坐着的阿宁,目光中满是祈求。阿宁看懂了他的意思后,故意大声地冲着管事儿的和贺彪说:“这小子咋的了?怎么都快哭了呢?还一脑瓜子汗!”然后像那个人眨了一下眼睛。
贺彪听完阿宁说的话,也看出了那个人是内急,就允许他去厕所解决。这人佝偻着腰捂着肚子下铺时,还大恩不言谢地望了阿宁一眼。
厕所在靠监门这侧的墙角,只有一个蹲便池,是用水泥和砖砌的。便池台旁边放着一桶冲厕水,那个人一蹲下,立即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随即臭味便弥漫了整个监舍,贺彪手捂着鼻子,用厌恶地口气对管铺的说:“拉完了,让他开两个小时飞机!”
“开飞机”是号里折磨人的一种手段。那姿势就是双腿最大程度叉开,大弯腰,头哈到最低,双手朝背后高举伸直。咋一看,很像一架在天空翱翔的飞机。两小时过去,这个拉肚子的人身下地面一摊水渍,那是头上流出的汗。他开完飞机准备上铺的时候,刚抬起一条腿便仰面摔倒了,后脑勺磕了一个大包。阿宁看到这一切,实在忍不住了,顺口就说了句,“操他妈的,比他妈渣滓洞还黑!”
一下子全监舍都静了。贺彪在地上转过身看了阿宁好一会儿,然后阴着脸,冷冷地说道:“兄弟,等你当老大的时候再变白吧!现在是我执政,仅此一次,听见了吗?”说完叼上一根烟,伺候槽子的麻溜用火机给他点着火。
贺彪的话音一落,全号的人都看向阿宁,如果阿宁有一丁点儿的不敬,所有人都会旗帜鲜明地帮贺彪攻击他。
阿宁一想,自己所有的优越待遇都是人家给予的,算了吧!这也不是太过不去的事,就很响亮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对不起班长!”就此平息了此事。
第二次是阿宁晚上起夜,看见伺候他的那个人睁着眼睛没睡,阿宁感念他这些日子给自己洗洗涮涮和精心的服侍。就从靠门的墙壁上揪下一根香肠偷偷地塞给了那个人。那人太久没沾荤腥了,连上面的灰都没有擦,蒙上被子几口就把香肠吞下了肚。每天吃饭的时候,阿宁总想把自己盒饭给他拨点儿,但是别人都看着,就一直没有给成。因为在监号里私给别人东西是大忌。阿宁想,这深更半夜的,除了值班的两个人,别人都睡了,就给那人拿了一根。阿宁当时是太单纯了,香肠是几天前提审时办案警察找看守所管教走私进来的,十几根而已。那是父亲来给他办事从滨城带来的特产。想想看,父亲得花多少冤枉钱,才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啊?所以,他以为自己把香肠给侍候他的人吃一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想这事第二天就被贺彪知道了。一是香肠少了一根,二是值班的告了密。是啊!那么小的空间,怎么会有秘密呢?这次贺彪和他说了很多话,“你太年轻啦!我不和你太较真儿了。另外,我知道你的官司家里花了不少钱,办的不错,我估计这几天你就得批劳动教养。抢劫不成立,袭警肯定也得整你满贯。(当时劳动教养最多三年,满贯就是最多的意思)我做为过来人得多劝你几句,凡事多学多看,不能由着性子来。虽然我做恶多端,但我喜欢你这种有人性的人……
一番话让阿宁很受教,原来恶毒的人也希望别人是好人!
受教是受教,但是骨子里的正义感是无法改变的。这一天,监号里出台了一个新游戏,发明人是一个面容阴郁、内心十分歹毒的坏蛋。这小子四十多岁,是一个学校的体育老师,因为猥亵女学生被抓进来的。听说是某个管教的亲戚,进来之后通过关系上了“槽子”。
上一任管铺的被投送监狱了,贺彪就让他接任了“铺长”一职。早晨起床后,这个体育老师让“沟里”的十个人并排坐在铺边。他小声地趴在贺彪耳边嘀咕了几句,贺彪点了下头,他转身狞笑着对大铺上的人说:“我张晓明就爱教书育人,但是我发现大铺上的人一天到晚想入非非。今天我就给大家立个规矩,谁坐铺再动一下手指头,明天就让他吃口香糖!这十位都是昨天表现不好的,今天我就让他们给大家做个示范!”
他说完走到第一个人面前,拉着脸喝令:“张嘴!”
第一个“沟里”像个机器人一样听话地张开了嘴,体育老师“咳!”咔出了一口痰,“噗”吐进他的口中。
他刚皱着眉头恶心的要呕吐,体育老师大喝了一声:“不准吐!”然后指着另第二个“沟里”:“张嘴!”
第二个人一下明白了体育老师的意思,这是要把痰吐自己嘴里呀!可有什么办法呢?不听他的话要承受的折磨会比这残酷十倍!唉!他苦着脸张开了嘴……
“噗”第一个“沟里”口中的混合痰吐在了第二个人的嘴里,然后咧嘴闭眼消化着恶心……
“张嘴!”体育老师又指了第三个“沟里”……
就这样,当痰传到第十个人口中的时候,已经是一大口秽物了。那个人接到了这一大滩“口香糖”的时候,口腔根本无法全部容纳,嘴在勉强闭上时,下巴和脖子上一片秽渍……
最后一个“沟里”以为能让他吐到便池里呢,刚痛苦万分的要往便池边跑,体育老师一声大喝:“咽下去!”
“咕噜”一大口“口香糖”被最后一个“沟里”吞进肚子,他当时就“哇”的一下呕吐出来……
“妈呀!”施慧惊恐地捂着嘴要往洗手间跑,被阿宁一把拽住:“咋的了?受不了了吧?哈哈……”
施慧挣脱了阿宁的手冲进了洗手间……
五分钟后她才回来,阿宁憋着坏笑:“吐了吗?”
“没吐出来!太恶心啦!”施慧红着脸。
阿宁收敛笑容:“你说那个体育老师多损!”
施慧苦着脸问:“真的是这样吗?”
“我就是目击者!”阿宁肯定地说。
“那呕吐的那个人没挨罚呀?”
“怎么没挨罚!他不但开了仨小时飞机,而且还给沟里的人抓了一天虱子!”
“虱子?”施慧惊讶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
“对!虱子多了不咬嘛!那种条件下人能不生虱子吗?”
“恶心!接下来呢?”
阿宁接着往下讲……
体育老师接任“铺长”的下马威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承受极限,包括班长贺彪。但是贺彪没有制止,只是瞅了瞅紧握双拳的阿宁……
阿宁腾的一下跳到了地板上,冲过去就要暴打体育老师。几个槽子上的人都下铺阻拦……
听见监号内闹事了,几个管教快速冲了过来,大声喊:“别动!原地趴下!”
所有人都不动了,贺彪走到门口堆着笑脸说:“闹着玩儿呢!没事儿,没事儿!”
管教们将信将疑地看着贺彪,这时阿宁气呼呼地指着体育老师说:“你这个损贼!想活命的话赶紧滚到别的监号去!否则我非打死你不可!”
一个管教马上打开铁门,把阿宁叫到管教室问他咋回事?阿宁把体育老师的兽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管教,管教也愤怒不已。把体育老师提出来先一顿暴打,然后砸上了沉重的鉄镣,调换到了别的监舍。
阿宁回到监舍刚坐下,贺彪就说:“别生气了!改造场所比这损的招儿有的是!慢慢你就适应了,整不好这一两天你就得投监!”
果然,在看守所关押十五天后,阿宁因袭警罪名被从轻发落,劳动教养三年。
“这些还不够你整理几天的啊,今晚就到这吧!”阿宁对仍然一脸期待的施慧说。
“没听够!也没哭够!明天一定要接着讲,对吗?”施慧见阿宁不讲了,有些甜嘴巴舌地看着他。
“嗯,那时候宁可判三年徒刑,也不教养三年,太苦了,太惨了。还有我逃跑的情节呢,敬请期待吧!”说完阿宁平躺在床上拉上被子。
施慧意犹未尽地说:“本来我以为可以写个中长篇小说,现在看来超长篇都不止了,十分期待!”说完也像阿宁一样拉上被子平躺着,他俩中间的隔离带没了,手在一起握了握……
朦胧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诱人的味道,是男人和女人释放出荷尔蒙的味道。
同在一张床上,孤男寡女的沉默是心魔。此时,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沉默更挑衅、更撕扯、更让人抓耳挠腮……
甚至,两个人都感觉床垫在慢慢缩小,身子不可自制地向一起贴靠,心在后面跟着,悄悄地尾随……
两人都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像指针在表盘里跳动。起初,像跌落在石板上的水滴,舒缓而有节奏,继而越跳越急,越来越乱,而后他们都听到了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
但,一切都美妙得没忍心发生……